闯关东:一个延绵的求生传奇

  生存渴望的历史纪念碑

  山东和东北的关系,有些象手足,也有些象兄弟。可以说,在近300年的中国历史上,从没有任何两个不相邻的广阔地区,发生过类似山东和东北这样悲壮决绝的大规模自发人口迁移行动。我们成千上万的祖辈,在破灭的希望面前,终于将生命作为唯一赌注,跳起担子,走上了一条悲情的离乡背井之路。就此,这条延绵数百年的求生之路,成为了山东和东北的命运脐带,沾满血泪苦难,染尽悲欢离合。

  这是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,这也是一场拖延死亡时间的集体逃亡。透过官方文件留存的抽象数据,人们在今天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,在某些密集的时间段,从山东涌向东北的人流,就如同泛滥了的洪水,一波过去,一波又起,颠沛流离之中,被饥饿摧毁了全部尊严和希望的穷氓,漫山遍野地行走在通向关外的路上,前面的死去,后面的跟上,踉跄着,趔趄着,裹协着,一直向北,向着龙兴之地,向着千里沃野,向着梦幻中的生路。

  后来我知道,这个在今天已经看不见背影的逃荒队伍中间,曾经有我的爷爷和奶奶。

  山东通向东北的路,很长

  辽宁作家张宏杰说,几千年来,中华帝国一直是一只巨大的空荡荡的胃。此话放在别的地方是不是妥帖不知道,但用来比喻山东近300年的饥饿史,可谓入木三分。而恰恰是因为不堪忍受挨饿的痛苦经历,最终迫使数以百万计的山东流民流离失所,走入一条不归路。

  一本泛黄的《胶澳志》,记载了山东先辈移民东北的漫长历史:“国人之移植事业向以山东、闽、粤著称,闽之漳、泉,粤之潮嘉多向南洋移植,而山东登莱之人则以东三省为归。我国自来有事辽东三韩,陆路则出卢龙,海道则遵登州。汉唐以来大都如是。明之辽东卫隶山东,置辽海东宁道以分辖之,于是辽东益为鲁人之殖民地。”也许,作为知识分子的《胶澳志》的编者们不乐意说明“山东登莱之人”怆然远行的原因,透过体面的文字外表,里面那只吃不饱的胃的隐隐做痛,却可以把问题揭示的清清楚楚。

  清初,山海关外的东北,北越外兴安岭,东至于海,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广大地区,是满族兴起之地,也是孕养了大清帝国的黄金之地。1644年,意气风发的顺治皇帝建都北京,90万满人随同清军入关。到了1661年,在奉天府尹张尚贤的视线之内,辽河以东只有奉天、辽阳、海城三处人民凑集,而河东和河西的广阔腹里地区,已是“荒城废堡,败瓦颓垣,沃野千里,有土无人”。如此局面,终促使力图固本强根的大清王朝着急起来,一纸《辽东招民开垦条例》,宣布开放辽东,令各地官吏招徕流民赴关外垦殖,遂出现了“燕鲁穷氓闻风踵至”的局面。不料,大量汉民以惊人速度和规模的涌入,很快就导致了满汉同化的忧虑。1668年,帝国变脸,决定封禁东三省,关闭山海关,移民垦殖政策随之被雪藏。

  然而,关内的日子却一年不如一年。在前后经历233次旱灾、245次涝灾和127次洪灾之中,人口急剧膨胀的山东终于筋疲力尽,大清帝国的封关禁令,开始遭受到饥饿农民的猛烈冲击,由此引发蜂拥而至的“闯关东”移民潮。山东饥民空荡荡的胃,终于决定向大清帝国的广阔腹里发出挑战了,在死亡线上不断进发的逃荒者,希望可以寻找到装填空虚的一线生机。这,是他们的最后希望。据不完全推算,到1776年,进入关外的华北农民,已达180万人。我们似乎可以想象,这些孤注一掷的流民,一批批抵达广袤肥沃的黑土地时刻的表情,面朝家乡,颓然跪地。泪水,立刻就从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来,跌入黑土,瞬间消失。随后,这些“或系只身,或携眷属”的面黄肌瘦者,“渐次搭盖草房居住,是以愈聚愈众”。

  1860年,为了遏止沙俄帝国对东北的威胁性侵入,自顾不暇的清王朝再度宣布关东向流民开放,同时允许汉民购买土地。至此,“闯关东”不再被视为非法。而到了这个时候,已开始在东北修建铁路、开采矿藏、建立城市的俄国,同样需要大量廉价的劳动力。如此,沙俄帝国对东北的侵略性开发与清王朝的移民实边政策,就成为了其时山东流民大量移居东北,寻找生计的最重要催化剂。

  从很早开始,山东通向东北的路,已经被我们的先辈走了无数遍。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倒在了通向关外的路上,许多人死不瞑目,许多人甚至不曾看清楚一个真实的东北。侥幸抵达的幸存者,尽管将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抵押给了这块陌生的土地,但直到临终,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山东人,没有忘却故乡。遗憾的是,由于“闯关东”的人数太多,也由于官方记录的有意掩盖和缺失,我们今天已经很难还原一个真实的长征场景,但是,从今天依然漫长的北行路途上,从我们仍旧可以体会那些苦难岁月的悲欢离合,体会一种刻骨铭心。我似乎可以听见,一声长啸,从1658年到1776年到1860年传递给了今天,从黑土地传回了故乡。这声长啸,长时间撼动着人们的心灵,将我们先辈对生存的全部渴望,浓缩成活的历史纪念碑。

  百年里,“闯关东”成求生传统

  1904年日俄之战后,获胜的日本帝国同清政府签订了《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约》及《附约》,使东北南部纳入其势力范围,在攫取了旅大作为租借地的同时,还从沙俄手里获得中东铁路南满支路,也就是长春以南部分及其所附属权益,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正式出现,东北南部开始改称关东州。

  1907年满铁成立后,日本相继在东北整修铁路、港湾,并且接收了抚顺、烟台、石碑岭和陶家屯煤矿。与此同时,日本资本开始在东北大规模投资油坊、制酒坊、玻璃厂、火柴厂等现代化企业,并在鞍山设立起日本在国外最大的生铁生产基地。东北工业的快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,导致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明显增大,这就使东北加剧成为华北破产农民的谋生目的地,“闯关东”的人流随之在工业化拓展的背景下持续增长,并最终演化成为具有独特山东地方特征的习惯性移民传统。

  “闯关东”之所以成为一种传统,和山东自身的各种社会矛盾不断激化,有着深刻的联系。实质上,对绝大部分移民来说,“闯关东”始终是一种迫不得已的人生选择,是血泪交织的苦难经历。统计显示,到民国10年,山东人口已达3800万人,密度仅次于江浙,土地资源的日趋紧张导致生存危机此起彼伏。而这一时期,更由于军阀盘踞和兵联祸结的连续为乱,给贫苦农民带来了灾难性的沉重打击。1924年后,奉系军阀张宗昌督鲁,两年内即将军队由一个旅扩编为34个军,共计30万人。同时,军事政权强行订立名目繁多的税赋,新增苛捐杂税多达几十种。如此不计后果的摧毁性经济和社会政策,最终致使钱庄、银行倒闭,民众饱受其害。

  与人祸相伴的,是山东连续的天灾,所谓“天灾人祸,无岁无之”。1920年山东全省大旱,56县受灾,灾民达1200万;1925年8月,黄河泛滥,灾民200万;1927年旱灾、蝗灾并发,灾区遍及56个县24万平方公里,灾民2086万,占全省总人口1/2以上。在如此频繁的灾难面前,“救恤不遑”已不难想象,与此同时“遭大军过境”的山东各地,“向所积储,供亿俱穷,富者室如悬馨,贫者何以糊口,是以饿毙者累累,全家服毒自尽者,触目皆是。”于是,为求得一线生机,大批农民便惟有离乡背井,逃荒东北。“闯关东”逐渐成为一种习惯性求生传统。

  据统计,1925年到1927年的三年,山东移民东北的人数逐年以40万、53万、84万的数字增长,直到1928年达到了100万。而从山东昌邑出发的我的爷爷和奶奶,也汇集在了这100万人的逃荒队伍中间,于1928年到达黑龙江。

  姑姑告诉我说,她的父母,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,一共生育了9个孩子,活下来的,只有她和我父亲。我姑姑1914年出生,走在“闯关东”路上的时候才14岁,而我的父亲,则是爷爷和奶奶到达了黑龙江的第二年在哈尔滨出生的。后来,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姑母、父亲,都先后回到了山东,在青岛生活了下来。而后,有了我和我的两个弟弟。2006年5月,当我行走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哈尔滨南岗,试图寻找到一点和我的爷爷奶奶有过联系的遗迹的时候,我发现,拼接历史,哪怕是很个人化的家族历史,已是非常困难的了。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姑母以及我父亲的“闯关东”故事,已经被深深埋葬在了记忆的底层,发掘的希望,微乎其微。

  离开南岗去机场前,我点燃一支香烟,找了块裸露的土地,插上。我知道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都不吸烟,但是,我想这也许是我能够找到的,我和他们在这里共同发生联系的惟一的方式了。我需要一种仪式。我需要一种自己的仪式,以纪念曾经属于他们的,早已灰飞烟灭的日子。
© 发表时间:2008年01月07日 15:13:48,本页面被刷新了5119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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